到目前为止,《红楼梦》也快讲了一半。以前讲得更多的是宝玉、黛玉、凤姐等人,都是小说中的主咖。而这一回,我准备切换一下视角,将目光聚焦在两个小人物身上。到了第三十六回,我个人认为在这一回中,宝玉才具有一个完整的爱情观。他开始意识到,一个人没办法去深爱所有的人,每个人只能去深爱一个人,所谓“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也是从这一回开始,黛玉和宝玉进入了爱情成熟期,以前的那种“两日恼了,三日好了”的恋爱初期一去不复返了。那么,宝玉何以突然有如此巨大之转变呢?这要从两个小人物说起,那就是贾蔷和龄官。在正式介绍这两人的故事之前,我得先把基本的任务完成。第三十六回篇幅还是挺长的,我先剪短概括一下主要情节,然后再着重说贾蔷和龄官。
贾母觉得宝玉挨打了,吃了大亏,害怕自己的孙子再有什么闪失,就告诉贾政,不让宝玉再去会宾客,也不用上课,就在园子里静养,到八月才能出去。这一下宝玉可是放飞了自我,挨一顿打,就放三个月假,这搁我,我也愿意啊。宝玉一放飞自我,就为后面二三三十回的各种玩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什么菊花诗,螃蟹咏,海棠社之类的,要是宝玉不爱这顿打,天天去上学,还就真不一定能搞起来。然后接下来情节就是袭人表彰大会。王夫人看到了袭人的忠心耿耿,时刻为宝玉着想,很是感动,无以为报,只能用钱砸了。袭人就提前拿了姨娘的薪水,却不用履行姨娘的根本义务,因为王夫人担心袭人要是真成了房里人,反而不好意思劝宝玉的。表彰袭人的环节中,曹雪芹花了很多笔墨来写贵族的主人以及奴才的工资,这个涉及到很多学术文章及专著,但是也很有意思,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计划专门写成一篇文章来推送,这里先按下不表。因为袭人的受赏,又勾起了宝钗床边绣鸳鸯,宝玉梦兆绛云轩之事,宝玉在梦中表态:“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而此时此刻,宝钗就坐在床边,文中原话是这样写的:“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具体“怔了”是怎么个“怔”法,这个就得读者去想象了。一本优秀的小说,不止是靠作者就能完成的,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只有读者的有效参与,一部小说的生产才能形成闭环。再然后,就是宝玉突然想听戏,就到梨香院来。至此,本文的叙述重点贾蔷和龄官登场了。
首先要介绍的是贾蔷。贾蔷是何许人也?贾蔷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九回中,一出场就扮演着挑事者的角色,给人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印象,事实上这时候的贾蔷确实不是什么正经人。他经常跟贾珍、贾蓉混在一起,他不仅和贾蓉联手戏弄了贾瑞,间接性导致贾瑞死亡,还跟贾珍有一种暧昧不清的关系,总之,在第一观感上,贾蓉最多只能打五分。可是,当贾蔷遇到龄官之后,一切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爱情是否可以让一个人变得美好起来呢?在贾蔷这里,答案是肯定的。
关于贾蔷和龄官的爱情,一般我们只会将目光聚焦在第三十回“龄官画蔷”和本回“宝玉情悟梨香院”的情节。其实,在第十八回“贾元春归省庆元宵”中已经有所暗示,并且我觉得这个暗示太重要了。这段情节写的是贾府这些女孩子们和宝玉作完诗后,元春开始听戏,龄官唱得最好,得到了元春的奖赏。这一段描写也历来为《红楼梦》研究者所重视,只不过不是因为贾蔷和龄官,而是元春点的四出戏。脂批曾指出“《豪宴》伏贾家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伏甄宝玉送玉,《离魂》伏黛玉死”,这样一个批注算是把很多研究者都带跑偏了,红学家们开始花大力气研究所谓的“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几乎所有人都将此情节的主角龄官和贾蔷忽视了。
当贾妃赐给龄官糕点之时,贾蔷是“喜的忙接了”。所谓“喜”至少可以有两种解释:一、钻石VIP客户给员工送来锦旗,作为文娱部总监的贾蔷自然也觉得面上有光,所以喜;二、贾蔷此时已经喜欢上龄官,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被奖赏,自己也打心底高兴。我如此分析决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无事生非,我是有依据的大驿土命和钗钏金命,下面进入依据陈述环节:
首先,从红楼十二官的戏份上来讲,芳官无疑是主角,此时为什么不是芳官受到奖赏?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这么安排并没有什么不妥。曹雪芹为什么单单安排龄官受奖赏,其中必有深意。我觉得此处贾蔷和龄官同时出现是为第三十回“龄官画蔷”埋下伏笔,也为“宝玉情悟梨香院”提供事实的依据。曹雪芹是很会玩的,他向来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如果说在前二十九回中,贾蔷和龄官没有发生任何关系,第三十回突然冷不丁出现“龄官画蔷”,这样也太让人觉得突兀了对不对,完全摸不着头脑,甚至会有“凭什么是贾蔷而不是其他的人”或者“凭什么是龄官画蔷而不是芳官文官茄官等人来画”的疑问。
再有,贾蔷让龄官唱《游园》、《惊梦》,龄官觉得这个不是自己的本戏,自己选了《相约》、《相骂》两出戏。贾蔷的表现很有意思,很耐人琢磨了,他是“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撒娇?就体现在这一“扭”一“依”中。在《红楼梦》中,我们看到最多的是宝玉和黛玉“好着好着就恼了,恼着恼着又好了”,但这决不是此二人之专利,此时的贾蔷和龄官不也正是这种状态吗?贾蔷完全可以摆出总监的款儿,脸一拉眼一瞪,想必龄官亦不敢在这种“国家领导人亲属访问”的场合不予合作。可贾蔷决不会这么做,因为对方是他喜欢的人,面对喜欢的人是发不出火的,是无法施行强权的,是百“依”百顺的。
其三,咱们从龄官的角度分析,如果龄官和贾蔷是冰冷的上下级关系,她压根就不会提出要唱《相约》、《相骂》的要求,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只可能是领导要让唱什么那就唱什么,因为顶撞上司,吃亏的还是自己呀。龄官之所以敢提出不同意见只有一种解释,就是龄官也知道贾蔷喜欢自己,心疼自己,她有资本说不,她能清晰地预判到贾蔷会听从她。有人把龄官的不服从分析成对元妃对封建贵族的反抗,这真是风牛马不相及,走火入魔了。其实就是一对心生爱恋的年轻男女之间的“你来我往”,跟宝玉和黛玉的拌嘴争吵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事实上,第三十六回贾蔷和龄官在梨香院的“你侬我侬”,不也正是宝玉和黛玉的一个缩影吗?当然,龄官本身也得有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性格,龄官不仅长得像林黛玉大驿土命和钗钏金命,性格也和黛玉十分相像。《游园》、《惊梦》不是龄官的本戏,这两出戏的主角是杜丽娘,饰演者就是芳官,那小旦龄官只能是饰演杜丽娘的丫鬟春香。长得像林黛玉一样的龄官在此种场合怎么可能甘居人下,扮演配角?所以才有唱《相约》、《相骂》的动机。说到这,就多说几句,《相约》、《相骂》是明代月榭主人《钗钏记》传奇中的两出,《钗钏记》说的是皇甫吟和史碧桃之间的爱情故事。无独有偶,里面也有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丫鬟,谓之云香。这两出戏中丫鬟云香是主角,作为小旦的龄官无疑饰演了这一角色。《相约》正是云香给皇甫吟送钗钏等宝物遇到皇甫吟之母张氏的情景,而《相骂》则是云香和老妇人张氏拌嘴相骂之事。云香是一个很有个性、敢于说话、敢于针锋相对的一个女孩子,和龄官的性格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统一性。甚至可以这样认为,与其说龄官塑造了云香的人物性格,还不如说是戏本中云香的性格塑造了龄官。这种效应不止体现在龄官身上,还可以在芳官、蕊官、藕官等人身上寻得。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明,贾蔷和龄官并不是第三十回“龄官画蔷”才如何如何,而是第十八回时,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了,这时候龄官大概十三岁,而贾蔷十六岁左右。
在曹雪芹看来,爱情可以让人向善,让人变得更美好。第三十六回“宝玉情悟梨香院”,正是贾蔷和龄官给宝玉上了生动的一课,宝玉从此明白自己得不到所有人的眼泪,只能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自从第三十二回宝玉对黛玉说了“你放心”之后,宝黛之恋进入狂飙时期,自此之后他们俩再也没有什么大的争吵。到“情悟梨香院”,宝玉真正地明白自己只能去爱一个人,只能得到林黛玉的眼泪,而宝黛之恋开始升华的出发点却恰好落于贾蔷和龄官的恋爱上,曹雪芹可谓匠心独运。
简单复述一下故事:有一天宝玉突然想听“袅晴丝”唱段,就来梨香院找龄官唱。龄官正好生病了嗓子疼躺在床上,看到宝玉进来竟纹丝不动。宝玉故技重施,拿出自己温柔的款儿,央求龄官唱,却遭到了龄官的嫌弃和拒绝。宝玉从来没被人拒绝过,于是很失落。宝官看到宝二爷垂头丧气,知其故后便说蔷二爷来了,龄官就会唱。可见贾蔷和龄官在谈恋爱在梨香院里并不是秘密。当爱一个人的时候,除了这个人之外,全世界都将无足轻重。
从宝玉踏入梨香院那一刻,龄官就持不合作态度,还说“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反观贾蔷对宝玉的态度,“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紥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看到宝玉,只简单应了几句,便“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对比一下贾芸当初见到宝玉是如何的热情和恭谨,就知道贾蔷此时心里只惦念龄官,丝毫不觉得宝玉多么重要。当贾蔷听到龄官说自己打趣她们的话时,“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起誓”。“赌身起誓”不也正是宝玉和黛玉的日常吗?宝玉也是看到黛玉生气就发慌,就连忙赌身起誓赔不是。只有深爱一个人,才会在乎对方的感受。我们在第九回、第十二回中看到了贾蔷不堪的一面,但是在爱情面前贾蔷的语言都变得温柔起来,完全没有了当初对贾瑞那么无耻的言语。所以啊,所谓的爱情不是追求你想要的人,而是珍惜你即将失去的人,一旦你有“即将失去”的忧虑在心中,你更多想到的是给予,而不是索取,给予的同时,自己就会不知不觉变得更从容,更美好。
随后贾蔷连眼都没眨就把值一两八钱的鸟儿放了生,将笼子也拆了。我觉得此处亦不是闲笔,而是伏笔——龄官的结局也正像这只鸟一样,飞出了大观园。我们知道梨香院解散的时候,文官给了贾母,芳官给了宝玉,蕊官给了宝钗,藕官给了黛玉、葵官给了湘云、豆官给了宝琴、艾官给了探春、茄官给了尤氏。如果曹公是按照优伶之角色性格分配给主人以此来烘托主人的真实性格,譬如大花面葵官给了湘云,那无疑龄官应该给黛玉最合适不过。可是没有,龄官不见了!龄官走了!文中写的是“由各自干娘领回”。这样事情就有了转机,因为贾蔷完全有能力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龄官从她所谓的干娘手里面弄出来,贾蔷又是独门独户,也没有父母辖制,手里还有钱,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尽管很可能不会将龄官明媒正娶,毕竟贾蔷的观念不至于如此开放,但像尤二姐之于贾琏似大有可能。
在爱情的滋润下贾蔷变成了一个善良的人,事实上,第三十六回后我们再看不到贾蔷有什么恶劣事迹。《红楼梦》一书“大旨谈情”,如果我们局限于宝黛之情,便会显得狭隘,贾蔷龄官这样的小人物亦可以有动人的爱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爱情描写更加体现了曹公的伟大,就如同曹公不会只描写生长于上层贵族人家里的宝黛钗,一定会把普普通通的司棋潘又安、柳湘莲尤三姐等人也浓墨重彩地抒写一番。也许正因为贾蔷龄官这些小人物的存在,曹雪芹才会显得如此伟大吧。